在那些从女犯监室窗户中扔出来的荧光罐里,张昕陆续发现了十几个,里面都没有写电话姓名,只是恳求帮忙去找一个叫袁玉的女孩,说妈妈快死了,如果能原谅妈妈,就求爸爸带她来监狱见一下妈妈……
前 言
女监后面有几座矮山坡,山下挤着一条水泥路,路旁是二三顷荒地。我和张昕面朝着女监5层楼高的押犯区,200多扇窗户都已焊接了铁纱窗。两年前,这些纱窗尚未安装的时候,女犯们总会在夜里朝荒地上丢五颜六色的荧光罐。那时,女犯们的劳动任务是制作荧光棒——她们一部分的劳动成果被批发到演唱会现场,一部分会出现在学校门口的路边摊,更高质量的产品,则会在夜钓和救援时使用。每日收工后,女犯们都喜欢将各色荧光液倒出来,涂抹在撕掉了标签的辣椒罐里,晚上9点收封后,将写着对家人寄语的纸条塞入罐内,抛出窗户。赶上逢年过节,数不清的荧光罐就会在荒地的夜空中划过,流星雨一般,旖旎壮丽。有聪明的犯人嗅到罐内蕴藏的商机,刑满前便通知同改们在纸条上写下电话号码,出狱后将罐子捡回,帮同改们向亲人转诉寄语,每个号码收费50元,电话接通后由亲属支付。这种人被称作“号码贩子”。两年前的中秋节,排班表一出来,办公室的同事就全围了上去。张昕瞥了一眼,面无表情地挪开了步子。她是教改科的普通科员,86年生人,典型的江南女孩,娇小细腻,说话声比蚊子还小,一点都不像个每天挎着武装带出入禁地的狱警。“晚10点,各科室联手整治后场乱象,抓号码贩子,各科各出一个人头。你们值班的几个,谁要去?”教导员在会议室问。久未有人应话,张昕是中秋节主班,只得举手说:“我去。”那晚,张昕跟着各科室集中的五六名警力,埋伏在荒地西北角。大伙儿猫着腰蹲进草丛,每人手上拿着一支强光手电。四周黑寂,中秋节的月亮没进了一团黑云,草丛中只有蛐蛐的乱叫声。忽然,荒地远处的上空炸响一阵烟花。女警们打亮强光手电,照见对面几百米开外的土路上横着一辆皮卡,车斗里站着4个男人,架着音响,朝着押犯区呼唤某位女犯的名字,还唱起了生日歌,很快,一群女犯就趴在窗口呼应他们,从窗棂里伸出十几条银色胳膊,胡乱挥舞着。“这帮瘪三,跑这儿来庆祝生日了,给我撵走!”带队领导骂了一句,女警们迅速出动。张昕的腿蹲麻了,一时站不稳,颠出去两步,追不上大伙儿,又退了回来,扶住一块断墙。皮卡一溜烟开跑了,大伙儿正退回来,监室的窗户中突然抛出几个发光物,从众人眼前划过。很快,几乎所有窗户内都一齐飞出了荧光罐,一阵密集的“流星雨”坠落下来,几个女警捂着头四散躲避。张昕看呆了,眼前如同一阵突袭而至的天火,转瞬即逝,点亮了荒地的边缘。数百个荧光罐落进了草丛,星星点点,像公园里的五色地灯。一个罐子正巧滚到张昕的脚旁,她正准备弯腰去捡,忽然从围墙拐角处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,一把夺走了罐子,又迅速捡了几个其他的罐子,飞奔着跑远了。大伙儿从远处大呼小叫地赶来,领导指着张昕,叫嚷着:“你怎么回事啊,望什么呆啊!号码贩子从你身旁溜走啦!”张昕单脚跳了一步,冲着领导说:“我脚麻了,人家要跑,我也追不上啊……”“挑你这么个酒囊饭袋。”领导骂了一句,说完便指挥着大伙儿去草丛拾罐子。还要求回到单位后,对照着罪犯亲属电话号码登记表,每人扣劳动改造分3分。不一会儿,罐子就都捡出来了,一共300多个。这天,张昕的夜班任务除了看监控,还要搞定300多个罐子的比对工作。她本来想抗议一下,但领导说了,“谁让你脚麻的”。挨个拧开罐子,取出纸条,将罪犯亲属号码登记表铺在膝盖上,比中了,便写下对应人的名字和监区,尤其是那些“指点亲属如何向管教行贿的、或者要求家属捎带违禁物品的”,都要重点比对。而纯写祝福语的纸条,就直接扔了。半小时后,在100多个罐子中,张昕发现了几张纸条没写号码,内容却十分一致,几乎都是在求号码贩子办事——请她去XX乡找一个叫袁玉的女孩,转告女孩说,妈妈快死了,如果能原谅妈妈,就求爸爸带她来监狱见一下妈妈——语气很是紧急。张昕迅速打开所有罐子,又发现了七八张内容类似的纸条。也就是说,这一晚,这位“有轻生念头”的女犯一个人就丢了十几个荧光罐。虽然纸条上没写号码,但要比对并不难——狱内每月开账一次,普通犯人只有150元的购物额度,“只要查查账单,谁一下买了十几瓶辣椒酱,就能揪住这个丢了十几个罐子的人”。在狱政局域网上各监区的大账购物统计表里,张昕很快就锁定了这个名叫朱晓娜的女犯,此人因纵火罪被判处无期徒刑,1年前入狱。“她啊,老公原先搞渔业的,出海后三五个月不着家的那种,不过能挣辛苦钱,她家在村里早早盖起楼房。她爱打麻将,跟邻村一个男牌友不清不楚的。这男人是个讨债鬼,欠了一屁股两大腿的债,就怂恿她进城里过日子,可经济方面两人又不够。男人想钞票想疯掉了,就出了个没脑子的恶毒主意,让她给她家楼房上保险,而后放火,该烧死的烧死,该烧光的烧光,她是保险受益人,这么一搞,赔来的钞票多到不得了,够两人玩一辈子牌。”朱晓娜许是昏了头,默许了男人的行径。男人放了火,没想到房子没什么大问题,以照顾孩子为由、临时叫来的公公婆婆却被烧死了,丈夫和3岁的女儿虽捡回一条命,但也都烧得没了人样。放火的男人被判了死刑,朱晓娜无期。第二天交接班,张昕将情况汇报给科长,说二监区的朱晓娜有轻生念头。早9点,狱政科就派人去了二监区,先将人禁闭审查——审查室的墙全包了蓝色海绵,进去的人都要被锁在一张审讯椅上。张昕正常下班,出了监区大门,先去食堂要了一笼包子。熬了一整夜,脑子嗡嗡乱响,眼皮沉重,包子没吃完,人先趴饭桌上睡着了。朦朦胧胧中就接二连三地做梦:先梦见一架云端里的摩天轮,接着摩天轮就着了火,她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孩子困在里面。梦境实在太过真实残酷,她一下被吓醒了。返家的地铁上,她想起朱晓娜的判决书上“3岁的女孩”这几个字,挤在一大段案情描述文字的右下角被一语带过,“一下就哭了,真的淌泪了,止也止不住”。这趟中秋节的班值完,张昕可以补3天假。她本想出门散散心,单位却忽然打来电话。事发紧急,假期泡汤了。狱政科审查了朱晓娜,说她并没有自杀倾向,只是预判自己得了乳腺癌,活不了多久。这个预判根据来自于家族遗传史,她母亲、外婆、还有个二姨都患过乳腺癌,有人病死,有人被切除了乳房。这是朱晓娜的家族魔咒,家乡人都知道。“她从小就在流言蜚语中长大,天天惧得不得了,就怕有这么一天。生活作风也轻浮,活一天享受一天,就抱这样的态度过日子。那个当口,她感觉自己那里有肿块,咯吱窝里也开始烂,就觉察出了什么。狱政科把她带出去查了一下,确实是。”张昕的任务是去朱晓娜的户籍地家访。朱晓娜得了重疾需保外就医,可她的父母双亡,只有一个姐姐远嫁外省,不同意接收。虽然出了那么大的祸事,但朱晓娜和丈夫至今还没离婚。科里让张昕跑一趟,问问她丈夫,看看有无接收和解的可能。“她户籍地在一个临海小县城,吃的玩的都蛮好。科里要派一个实习警跟我一起,我有点想度假的小私心,就跟科长保证,自己一个人搞得定。”小镇的海面泊着蓝色的渔船,海风吹响了船舱的铁皮,刚落脚,那种巨大的声响还令张昕有点发憷。照着地址,她穿梭在灰塌塌的房子间。那些房子的造型古怪,像一堆乱码的积木,风雨将石头外墙打磨得圆润光滑,“摸过去,凉掉手掌心”。街面一排门帘房都是修造渔船的作坊,门口竖着一支支焊用气瓶。店内一群等活计的工人抽烟打牌,笑声不断。张昕快步经过这些危险的门帘房,心说,哪天遇一点意外,就会炸毁一整条街面。石阶窄巷内停了数不清的电瓶车,一些老人坐在木门里,神情木讷。朱晓娜的家就隐在巷子最深处,火烧后的墙皮黢黑一片,窗框全拆了,木桌和地板长满青苔,屋内透出一股令人心惊肉跳的冷寂。一个遛狗的老人忽然从拐角出来,在张昕身后冒了句“凶宅”,之后又奉劝她,看风景就去海边,不要来这里,不吉利。张昕问:“这楼的窗框呢?”老人说,早就拆光卖光了。房子是凶宅,难出手,就把能卖的都卖了。张昕又打听屋子主人的去向,老人狐疑地打量着她,问她做什么的。张昕索性跟老人表明了身份和来意,老人随手一指:“朝东南的沙滩直走,1公里处有个仓库。”说完,老人就背着手离开了,但没走两步又折回来:“你去海边看看风景,浪大点,没事的。你去那边搞什么家访,搞来搞去,弄一身晦气。”海风从巷口漫进来,张昕浑身冷飕飕的,她往巷口走去,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弃宅。“它怎么能烧起来的呢?你都想不到,那个角落又阴又潮,火苗哪里爬得住,烧成那样该多大的火力啊?”去见那对父女,张昕事先做足了心理准备。判决书上写明了父女的烧伤程度,她需要尽量平和有礼貌,就像见普通人那样,避免任何一个失控的表情伤害到他们。按照老人所指的方位,她走到一处沙滩,沙滩上到处堆着泡沫包装箱。泡沫箱围出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间,散出一股海鲜的腥腐味。泡沫箱里有一栋红砖的老厂房,墙皮已经脱落,铁门确实是新焊上去的。门虚掩着,有人在洗衣服,而后是一个中年男人浑厚的说话声,在训小孩。透过门缝,房间里是4截半米长的冰块,竖放着,围成小圈,一个瘦弱小女孩蹲在圈里,一台工业电扇朝着冰块猛吹,女孩在其中瑟瑟发抖。男人一身黑色渔业胶衣,带顶棒球帽,口鼻用黑纱裹住,双臂全是浮雕般的伤疤:“叫你不要去跟那些人玩,你不听是吧?冰化了,你再给我出来!”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训孩子,张昕实在没忍住,推开门冲进去,将小女孩抱了起来。男人很惊慌,站起身,却背朝着张昕问:“啥人啊你?”张昕脱下外套,给女孩套上,严厉地问男人:“有你这么训孩子的吗?现在都几月份了,把孩子冻坏了咋办?”男人再问:“啥人啊你?”“我是她的管教。来家访一下。”说完,张昕找到一条小竹椅,坐了下来,抱着小女孩放大腿上,低了低手,示意男人坐下聊一会儿。男人抬了抬面纱,坐得远远的,眼睛不敢和她对视。张昕问孩子怎么了,男人就拉个长腔,说女儿阿玉和几个渔民的小孩玩沙,好几次都被他们欺负了,回回不长记性,这次又被他们拖着脚踝,在沙堆里遛。他这不就是正给女儿洗衣服嘛。张昕不愿描述阿玉的容貌,“肯定比你想象的更糟”。她本来准备了套家访术语,但在那个乌漆漆的仓库里,“话总是讲到一半就停住”。以往狱警搞家访,进门无外乎先做3件事:第一,送米面油,有小孩子的家庭,加一个书包;第二,播放女犯在监内的忏悔视频,争取家属的谅解;第三,动员家属入监探视女犯,增加女犯的改造积极性。可这一次,张昕一件也没做。她开门见山,说了朱晓娜的改造情况,也说了她的病情。男人很激动,让她别说了,让朱晓娜能死尽早死。再次回忆当时的场景,张昕依旧情绪难以自持:“你不知道,这对父女真的惨的。我想了想,就自己掏了500块钱,说是代表单位援助一下。其他话,真是一句也讲不出来。”而监狱那边,如果朱晓娜没人接收,就只能转到福利院,监狱也没有义务帮她治疗重大疾病,“不然社会公义不就颠倒了,好多老百姓还治不了大病呢”。张昕提前结束了这场家访,离开时非要塞钱,男人不收,她又把钱塞进了阿玉的手心,“当时要不掏这钱,直接离开,可能就没有后面的事了”。张昕走到门口,男人才追上来,说话吞吞吐吐的,问她住哪儿,他好让她捎些海产作回礼。张昕摆手说不必了,男人说是本地礼节,东西不重,也方便携带。张昕便跟他说了地址。傍晚,张昕站在旅馆临海的小阳台上,面朝大海,看着夕阳和晚渡的渔船。门上的一串风铃响了,她以为是海风。没一会儿,风铃又响。她去开门,发现阿玉独自蹲在门阶上,伸着只剩3根手指的小手,碰着那串风铃。她身边放着一堆海产品,还有2000块钱,却不见男人的身影。张昕问阿玉:“你爸呢?”阿玉也不吭声。等了半天也没见人来,张昕预感到事情有点糟,急忙抱着阿玉往沙滩仓库跑。等过去了才发现,铁门已经上了锁,几艘正靠岸下锚的铁船在不远处,她放下阿玉跑去问,一连问了好几艘,才终于有知情人给她说:“老袁呀,今晚出海去了。”张昕问那个男人什么时候回来,渔民说“一年半载”,张昕膝盖当即软下半截。张昕又问,出海的船在哪儿?渔民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,说,来不及了,早出港了。张昕急得跳脚,冲着远处黑夜尽头的海大喊:“你怎么能把孩子丢给我!”等张昕回过神来,再转身去找阿玉,沙滩上已是黑乎乎一片,吼了几声“阿玉”,夜空中只有回音伴着浪涛声。她努力镇静下来,重新爬到船上,请渔民把探照灯打开。渔民拿着对讲机,呼叫着其他渔船。不一会儿,岸边挤过来几十艘渔船,所有的探照灯都打开了,沙滩亮如白昼。阿玉并没跑远,只是蹲在仓库旁的一堆废弃泡沫箱内。海风阵阵,飕飕地刮来刮去,像一支支冷箭从脸上擦过去,等张昕一把抱起阿玉,所有的渔灯同时熄灭,沙滩又暗了下去。她的眼睛热了起来,眼前残余着星星点点的红光。一群渔民聚了上来,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。有人说,老袁太坑了,将这么个孩子扔给一个姑娘。还有人说,老袁和“烂鱼仔”赌钱,输到没人形,去农药店买过除草剂……然后大家聊起那条深夜出海的渔船,所有人都摇头叹息,说老袁不要命的,上个月的海浪就拍碎过一条黑工船……张昕太疲惫了,牵住阿玉往旅馆走。有夜泊的渔船靠岸,鸣了一声笛,渔灯扫过海面,海浪弓起黑脊,一股浪花猛拍在岸边,鞋全湿了。张昕气得想哭。张昕跟单位撒谎说家访不成功,又在旅馆继续住了3天,寄希望于那个男人能回心转意,将女儿领回去。可那个躲起来的男人,宁愿去海面迎击风暴,也不愿承担起身为一个父亲的责任。和阿玉在一起的头一晚,张昕烦躁不安,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,不时跑到阿玉面前,训斥她爸一句:“你爸怎么这么混账呢?”阿玉缩在沙发角落里,两只小脚丫黑乎乎的,沾满了泥沙。张昕发够了脾气,指着卫生间,让她洗澡去。阿玉进了卫生间,张昕半天没听见水声,就在门口喊:“你这么大了,得自己洗,别缩手缩脚的。”又过了一阵,阿玉叫了一声,光溜溜地冲出来。“水温有点高,40度,卫生间里冒白烟,这孩子应该是有心理阴影。”张昕看着满身伤痕的阿玉,心软得不能再软,抱她进去,“瘦得真跟一根豆芽菜一样,水温么,帮她一调再调,总嫌烫的。”第二天,张昕想把阿玉丢给当地派出所,先领着孩子在小超市买了一大包零食,可站在派出所门口几次牵起她残缺的小手,都狠不下心来。“我警校出来的,流程都很清楚。这种情况送去没用的,肯定让我去孤儿院,到了孤儿院又要孤儿证明,很麻烦”。第三天,张昕做好了决定,要把阿玉带回去,但不能跟父母讲。小时候,张昕家住农村,院里养过一条母的矮腿狗,一年下两窝崽,一窝少则三四只,多则六七只。那个年代,庄稼人稀罕粮食,每逢母狗下崽,父母都要捉掉一半未睁眼的小崽子直接丢进粪坑。还有一半小崽子,等断了奶,父亲就骑着自行车环县郊一周,逢村就丢一只,看它们自己的造化。每次丢小崽子,老母狗都能提前预感到,跟着自行车跑。张昕的任务就是将老母狗抱回来。每次任务完成,她都会抱着老母狗哭上好多天。有一年,她自作主张,替老母狗寻回了一条幼崽,父母骂了她一顿后答应养下。高考那年,老母狗早就死了,那条幼崽也已7岁。有天,狗被骑摩托车的偷狗贼当街套走,一个邻居帮着追,被偷狗贼用电叉子打在了脸上。邻居是个上了岁数的70岁老头,挨了一电叉,当即倒地中风,瘫了很久。邻居亲属找上门吵,嚷着要巨额赔偿款。那段时间,张昕大伯刚刚肺癌去世,治病掏空了所有弟妹3个家庭的钱包。遇上这档子意外,母亲大把掉头发,父亲整宿抽着闷烟。“有天夜里,我睡好好的。老爹将我揪起来,打了一个耳光,打完我还没哭,他自己抹眼泪了,怪我当初捡那东西回来干嘛。”第二天醒来,张昕照镜子看见半边脸肿老高,捂着嘴在卫生间大哭了一阵。她不是哭自己受了委屈,而是哭父母——朴实又可怜的农村人,养只狗都会造成天塌的风险。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撞见了父亲在生活重压之下的沉沉无力感。张昕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警校的女生,她那时想披上一身警装,成为乡土之地的保护者。“毕业这么多年了,警衔也多了两颗铁豆子了,还是没什么改变,老给父母添麻烦。婚姻问题他们已经烦到不得了,再告诉他们这桩事,估计没一天好日子过了。”张昕没法给阿玉买机票,两人只能坐火车回去。去车站前在小镇等出租车时,她顺手从地摊上给阿玉买了一个花木兰的面具。面具散发一股劣质塑料味,但阿玉怎么都不肯摘下它。阿玉头回坐火车,也不说话,一直在窗户上哈气,伸着一根手指画小花。张昕后来才了解到,烧伤之前,阿玉在幼儿园算是“明星宝宝”,手工课上叠的星星和小花贴满了展览橱窗。但两年过去了,语言表达能力反倒退化了。9个多小时的旅途中,张昕一直在设定计划,“和这么个小东西怎么过下去,要过多久?”等火车到站了,她仍没计划好,脑子里唯一的想法,就是可能得租个房子。“真的就像上学时候做了什么坏事一样,赶紧先躲着,不让父母知道”。阿玉的事,张昕本想瞒住所有人,能瞒多久算多久。张昕琢磨着,自己有个相熟的同事才在单位附近投资了一个小房子,不知道可不可以租给自己。但租房毕竟不是住酒店,她索性将阿玉的事和同事说了。同事微胖,有个5岁女儿,听说这事,吓了一跳。赶忙把张昕拽去一旁,手指掐得人肉疼,咬牙切齿地问张昕:“你脑袋壳子被雷打啦?带这么个小东西,以后不过日子了吧?”张昕眼下是科室里的头号困难户——是唯一过了30岁的未婚女警,同事们个个替她着急。偶尔也聊过几个,都是某某同事的同学、表哥表弟、兵哥哥、甚至还有同事的前男友。张昕打掉同事猛掐自己的胖手:“么办法呀,事情摊到头上,我总不能撂了她不管。”同事又掐了过来:“那老赵咋办?”老赵是张昕最近才见过的一个对象,1米84,比张昕大2岁,体校老师,以前闪婚过一次,女方漂亮,但脾气臭,总为一丁点小事发狠动手。他挨怕了耳光,有十几天没进过门,两人又闪离了。中秋节之前,张昕和老赵见了一面,互有好感,一起喝了几杯。同事们都说有戏,张昕也没否认。“来不及想那个的事,你先把房子交过来,不然我带这个睡大马路上。”同事的头摇得像拨浪鼓。阿玉还戴着那个塑料面具,被张昕拉到近前,让她叫人,她就直往张昕身后躲。“还花木兰呢,胆子这么小呀。”同事一把就把阿玉抱了起来。不出一天,所有的同事都知道了阿玉的事。有心急的当面跳脚,嚷嚷着“要死了要死了”,有管闲事的,已经在张昕耳根处讨论起入学问题。同事们叽叽喳喳,张昕实在坐不住了,起身说要去找科长。科长去茶水间冲了两杯咖啡,问张昕,你上班,她就撂屋里?张昕说,她蛮乖的,不调皮。科长叹口长长的气,端给张昕一杯咖啡,又叹气,说:“你咋想的?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汇报,还撒谎!自作主张!自讨苦吃!”张昕不说话。“这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,那些辣椒罐惹出来的。我来想办法吧,先把这孩子安排进孤儿院。她这种情况,虽然父母都在,但已构成事实上的孤儿,我去沟通吧。”说完,科长走出茶水间,没走两步又绕回来,盯着张昕补充了一句:“我去和生卫科提意见,强烈要求他们取消辣酱的采购单。”张昕回到工位,心情很矛盾。一方面科长出面解决这事,对她目前的处境来说肯定是好的;另一方面,听到要将阿玉送进孤儿院,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是滋味。张昕中午去食堂打了两份饭,拎去公寓。阿玉在客厅安安静静地看动画片,地板上摆着新买的积木和玩具车——张昕离开时什么样,回来时还是什么样,阿玉乖巧到令她心疼。食堂做了炸鸡排和糖醋排骨,张昕都拨给阿玉,自己只吃了几块肉沫豆腐。阿玉不吃,张昕问她怎么了,她也不讲话。张昕夹住一块排骨喂她,她指了指嘴巴,说牙疼。张昕让阿玉张大嘴巴,用一根筷子压住她的舌头,看了一圈,没发现什么坏牙,问阿玉是哪颗牙疼。阿玉使劲张大嘴,昂起脑袋,张昕看清了,说要命了,“怎么那儿还长了牙?”科长办事雷厉风行,没几天,孤儿院已了解完这边的情况,说同意接收。同事都聚到张昕那去了,每个人都带了玩具零食。但张昕说再推延几天,她给阿玉安排了多生牙手术。科长将她拽去一旁,问手术安排在哪天。张昕说5天后。科长说,她亲娘今天办保外就医,想见见这孩子。张昕说,有什么好见的?烧成这副样子,她还好意思见啊?科长说,再怎么样,她是孩子亲妈,你拦着不像话。张昕将阿玉抱到科长跟前,问她,你要不要见你妈?阿玉哭了,使劲摇头。科长拧了一把张昕的肩膀,骂道:“你咋这么不懂道理,拿孩子作气!”监狱心理咨询科有一间装有双向镜的观察室,最终大家决定,把阿玉带进观察室。朱晓娜可以看一眼阿玉,但阿玉不能见这个坏妈妈。出门前,科长又打电话,提醒张昕给阿玉带上面具,衣服穿严实点,别让朱晓娜看见孩子的伤疤后闹情绪,万一出点什么事就不好了。张昕回:“就是要精光光的给她这个当妈的看看自己造了什么孽!”这当然是气话,出门前,张昕依旧将阿玉裹得像一枚粽子。心理咨询室在文教楼,去那要经过监狱大操场,正赶上操场上站满了做广播操的女犯,张昕牵着阿玉从中穿过去,女犯们都盯着她看,阿玉在人堆里有些害怕。张昕抱起阿玉,快步走进楼里。观察室提前布置了布娃娃,还有一些玩具。张昕对阿玉说:“你自己在里面玩一会儿,我不喊你出来,你不要出来。”阿玉点点头。没一会儿,朱晓娜被带过来了,天气尚未入冬,她显得有些虚寒,一进门就捂住嘴哭。张昕说,你哭就大声哭吧,里面装了闭音设备,她听不见的。朱晓娜的脸贴在双向镜的小玻璃上,泪水挂下来,用胳膊肘抚掉,膝盖也软了,瘫在地上,默默地哭了好一会儿。张昕问,看好没有,看好就回吧。带班干部站门口,也在催促朱晓娜:“差不多行了啊,别被孩子发现了,受刺激。”朱晓娜浑身都哭软了,扶着墙试图站起来,可满手都是鼻涕眼泪,手一滑,又瘫地上了。带班干部扶了她一把,她刚站稳跟,忽然顺势往下一沉,跪在张昕面前,抱住她的右腿。张昕吃了一惊,问她干嘛。带班干部上来揪她,让她别闹事。她眼泪汪汪地求带班干部,要和张昕单独聊几句。张昕说自己就是有心软的毛病。她说自己那会儿应该拒绝,因为朱晓娜后来和她聊的事,“太搅人肠子了”。朱晓娜告诉张昕,其实阿玉根本不是她的孩子,因此情人想放火烧房子时,她才下了狠心默许的。“她吧,刚生自己孩子那会儿,一出月子,男人就又出海作业了。半个月一个月不回来。她一边奶着孩子,一边去邻镇和人搓麻将,玩心重的不得了。那个当口,邻村那个情人一直和她在一起,两人白天睡觉,晚上出去打通宵牌。有天,打完夜牌回来,两人睡得迷迷糊糊,孩子突然哭得没完没了。那个男的不是个东西,拎着一丁点大的孩子往地上磕了一下——孩子是不哭了,两人睡醒了一看,死了。”出了这事,朱晓娜急得跳脚。情人也很懊恼,为了瞒住这事,跑了一趟外省,花1万7买来一个半岁大小的女婴。虽然月份上和自己孩子差了好几个月,但朱晓娜有数,丈夫基本不着家,公公婆婆也离得远,根本分辨不出。朱晓娜说完这些,自己扇自己嘴巴,“啪啪啪”打出声响。张昕没拦着,气鼓鼓地说:“有你这么当女人,有你这么当妈的吗?你早该这么扇自己了。你现在说这些,除了搅人肠子,管什么用?想干嘛呢?”朱晓娜跪过来,张昕躲开一步,朱晓娜爬着追了两步,对着张昕磕头:“我是个畜生,我也快尝报应了,警官你行行好,可怜可怜这孩子,养养她吧。都是我造的孽,我死了,使劲保佑你们……”“你拉倒吧,你以为你死了能当菩萨?你得下地狱!”说完,张昕拉开门往出走,示意带班民警将朱晓娜拖走。这时候,忽然听见朱晓娜瘫在地上撕喊:“哎!她跑了!”张昕转头回去看了一眼双向镜,完了,阿玉不见了。闭音设备没关好,那些话,怕是孩子听见了?文教楼后面是片几亩大的小工地,监狱近期搞厂房扩建,原有的几个生产车间被拆除了,一半的废砖瓦砾用蓝色网兜罩住,另一半裸露着。张昕不敢兴师动众,和几个值班同事找了一下午,直到天色将暗,也没见孩子。伙房挨着工地,门口建了一个月亮门,门内有一架紫藤,从夏天到秋天,紫藤花一直沉沉地开着。东西两头的武警岗哨开了探照灯,但两道射光也照不全。十几名伙房监区的女犯们便被要求人手几支荧光棒,由张昕带队,去废砖瓦砾间搜寻。“手电筒没有那么多只,蜡烛也不敢用的,一个怕火患,另一个怕风。事情不大不小,也没必要惊动上面,科长就决定让伙房的女犯帮忙找一下。监控都查过了,就躲工地了。主要是她那么点儿瘦小个头,往哪个石缝里一躲,又不出声,确实不好找。想想天黑了,小孩子怕黑,自己应该会主动出来的。”四周监舍的窗口趴满了女犯,看热闹的也帮着喊:“石头缝里有吃小孩的!吃小孩啦!”一边喊着,一边窗口里陆续飞出几十个荧光罐,落进砖石堆里,五颜六色的光束从石头缝里冒了出来,整块工地都亮晶晶的。有人听见了哭声,示意大伙儿安静下来。哭声渐渐清晰,循着声,张昕在一块断成两截的水泥柱搭成的洞下面找到了阿玉。张昕伸手要拽她出来,阿玉就使劲挣扎尖叫,愈发往洞里缩。张昕急了:“你在这里多危险啊!”可阿玉只管在洞里叫。张昕急得不行,伙房的带班民警出主意,说有监区最近接了单新活儿,给玩具公司缝制充气式滑梯城堡,让张昕带人去车间拖一张出来,放在工地充上气,小孩子看见这东西肯定新鲜,自觉就跑进去玩了。没一会儿,城堡运过来了,没想到充气后变得巨大,一直顶到监狱围墙那。武警有些紧张,举着枪不自觉地往那边靠了靠。伙房带班民警也让小岗吹响了集合哨,要求所有犯人都远离城堡,在十几米开外排成两列。离开之前,大伙儿将荧光棒都放在了城堡里,五彩光斑地在膨胀的塑料墙壁上抖动。等人都散了,阿玉的小脑袋才露了出来,她自己跑进了城堡。张昕让带班民警核查人头,带女犯们回监舍就寝,剩下的事交给她了。张昕也钻进城堡,阿玉抱住双膝坐在角落里。张昕再靠近,阿玉也不再躲了。张昕搂住她,轻声问:“早晨那些,你听见了?”阿玉点点头。张昕将她搂得更紧,一时找不到话讲。两人坐了一会儿,张昕哄她:“阿玉乖,这里面晚上不留小孩子的,我们回家吧。给你买好吃的,好不好,你饿不饿呀?”阿玉点点头,张昕牵着她钻出城堡,工地静悄悄的,四处发光,漂亮极了。张昕抱起阿玉往监狱大门走去,阿玉搂住她的脖子,忽然说话了。她的声音干瘪瘪的:“阿姨,老爸说好出海回来就接我,你能不能不对他讲妈妈的事。”张昕一惊,她想不到一个4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,心头砸来一股坚硬的凉意,像石头一样,蔓延在她全身。她眼眶滚烫,对阿玉讲:“不说的,阿姨永远都不说的。阿姨和阿玉拉钩,今天的所有事情都忘精光。”在大门口值班的女警刷开了二道门(监狱设立内外两道门),张昕抱着阿玉穿过滚闸,武警在值班室检查了张昕的证件,一道门又缓缓而开。张昕放下阿玉,问她:“明天拔牙怕不怕呀?”阿玉抿着嘴说不怕。张昕说:“那好吧,阿姨不抱你了,你自己敢走夜路了吗?”阿玉就摇摇晃晃地往前跨了一步。阿玉被户籍所在地的孤儿院接收后没多久,张昕就和老赵结婚了。她那么仓促地把自己嫁掉,主要原因还是和大多数人一样,感觉自己已经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年龄;次要原因是老赵人好,没什么坏毛病,看着也不讨厌。节假日,张昕总会带着老赵去孤儿院看阿玉。阿玉每次都要求张昕带她去海边。站在堤坝上,阿玉就眼巴巴望着每一艘归来的海船,可她等的那一艘却一直没有回来。张昕和老赵结婚小两年了,还没要孩子,张昕让老赵再等一等。老赵也有数,知道张昕怕怀上后,就顾不上阿玉了。有一次两口子去看阿玉,回去的途中,海面起了大浪。张昕趴着出租车窗口,看着海面波涛汹涌,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:“你看海里的风浪多大,可人堆里的漩涡比那还要大呀……”据说,狱方今年最终选择从源头整治,给押犯区所有的窗户都焊上了铁纱窗,还在地里播撒了一批草籽,很快,就会长出半人高的荆棘藤草。夜晚风声呼啸,那儿终将无人再进入。本文系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,并享有独家版权。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【转载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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